沧海月明

存戏文的小号。

     —秋田藤四郎第一视角

      属于我的时间从某一刻开始变得无聊了,就像从温泉流向冰川的水,渐渐变慢、变得几乎怠滞。

    现在的我没有跟随在实季大人身旁,当然也没有和他一起见到政宗大人。作为名字写在展板上的「重要美术品」——「秋田藤四郎,铭吉光」的我,抽离刀鞘只为了被人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整洁的白布上、打上灯光、待在狭小的玻璃房间,接受人们投来的目光。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,器物的付丧神无法离开本体太远.。无所事事的时候,时间就像垂垂老者,步伐踉跄走得太慢。

     人们看不见付丧神,他们的瞳孔中只能映出一振七寸四分的短刀。我跪坐在不远处,尽量仔细地端详每个人。从那一双双眼睛里看见了好奇、赞叹、惊讶、不屑...很多很多情感都包含在其中。如果再次见到实季大人,他会予我怎样的目光?

    有些人对我兴趣寥寥,似乎也不想去过多了解我的主公、我的历史,他们的目光很快从我身上离开,辗转到其他展品、或去追逐馆外的景色;有些人或许是惊讶于自镰仓时代一路走到如今的器物竟然没有腐朽,他们啧啧感叹之余,举起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,随着白光闪烁、细微的「咔擦」一声后,似乎就把我的刀身装进一张小小的图画里了——一个少年扬起手臂炫耀方才盒子里吐出的纸片,我才看见上面有自己的本体。

    「重要美术品,秋田藤四郎,铭吉光」

    默念这行字,迷茫的雾霭悄然笼上心头。为什么说我是重要美术品呢?「美术品」三个字,不是只用于概括浮现花草的水墨画卷、或者精致易碎的琉璃瓷器吗?我知道它们的塑成凝聚了画家和工匠的心血,也明白它们的脆弱。画卷一撕,其中的美景皆毁;陶瓷坠地,脆响后只剩怅然的碎片——正是因此,人们才会竭力保护它们。

    可是,为什么我也...?

   瞧,我是一振短刀呀?是一振虽然只有七寸四分、但是丝毫不钝锈、锋利依旧的短刀。千锤百炼淬火而生的吉光铭刀,可以被携挎腰间护身、可以藏于怀袖里用于暗杀,在人们皆称赞和追求藤四郎的时代,就连被拿在手中都会让人有安全与自豪感的刀剑,何故要受到「保护脆弱物品」的待遇呢?

    珍惜物品的确很重要,坚韧的刀也需要打磨和修复,不过也也不用太为我而担心哦。既然生为刀剑而不是柔弱的花草,我自然也有那份坚毅和觉悟,折戟沙场或者刀锋染赤都是意料之中的命运。本应护主周全的器具,倒是被人过度的保护了,这会让我觉得...稍微有点失了天职。

    不对...我明明早就知道的。

     现在已经不是需要持刀征战的时代了。镰仓的枫叶早已落尽归于尘埃,被一场冬雪抹净了痕迹;晚年不得志被禁居三十年之久的实季大人、在某个看似平常的一天阖上了浑黄的双目后,再也没能睁开眼睛。我只睡了一会儿,又好像睡了太久太久,久到再睁开眼睛才恍觉世界已经变成了陌生的模样。刀身下的白布仿佛是为已经终结的时代,披上哀悼的素绢。

     现在的时代是「平成」吧,它再也不需要刀剑了吗...?步履匆匆的人们再也不会因怨恨或野心互相厮杀了吗?刀光剑影下争求的「和平」,现在总算能长长久久地保持了,这倒不是坏事。从同一刀匠手下诞生的其他刀剑又身在何方?藤四郎们总不可能只剩下了我一振吧。那么他们是和我一样在博物馆,还是早已尽了刀剑的职责,折断在如今白纸黑字书写的遥远往昔?

     我不知道,也无从得知。

     在我有些模糊了的记忆里,似乎是...见过大海的。当蔚蓝的海与漂浮几丝慵懒游云的湛蓝天空融为一体时,仿佛浩瀚星辰和整个世界都在向我低语。彼时只听见潮汐热情拥吻海岸的澎湃奔涌,现在我听见了它们的言语,苍老又低沉的声音在说——

     「秋田藤四郎,你可以休息了。」

     星星已经老去,在我被冠名为艺术品珍藏的时代,可以枕着冰冷的光和白布入梦吗?

     不、不行,现在还...

     我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没有任何怨言,只是,还想再看看外面的世界...

     我从人们的闲谈里捕捉到「天下皆为秋」的信息,现在稻田应该褪去了青涩的嫩绿、渲染了一片金黄吧?风拂过会漾起波纹和丰收的芳馥,凉风里也应掺入了菊的清香;我想迈开步伐追逐凋零的赪艳枫叶,想目送鸿雁从水上跃起向天空飞去的身影...

    还想,再见一次实季大人。

     记忆里的实季大人已逝去、化作了泉下一捧泥土。他的魂灵会归于何处?身死后,魂魄终于不会再被禁锢于一角庭院的囚笼里。按照古老的物语和传说,人是会转世的。同一个灵魂以会不同的身躯再次来到人间,来到自由的、可以尽情奔跑的世界..这该是多么美好!

     那么,他会看见付丧神「秋田藤四郎」吗?会觉得躺在展品柜里的短刀似曾相识吗?没有了前朝记忆,灵魂却是相同的,我们的羁绊还能稍微延续吗?

     我会抱着渺茫的满怀期冀,忐忑地等待。等待他会以另一个模样穿过人群,来到我的身前,不止是对短刀、也对常人看不见的我、呼唤由前世的他而得到的名字。

     在实现这个小小的、又有点不实际的心愿以前,我依旧会跪坐端正,想象流星的长尾划过夜空的景象,等待无数次幻想的时刻变成现实。

      沉睡在秋冬的花儿会再次绽开,我们也会重逢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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